杨柳松可她实在太困了-李镜合
杨柳松
摄于纽约MoMA
可她实在太困了,过去24小时没有睡觉,稍微恍惚了一下,脑袋沉下去,就倒在键盘上睡着了,匆忙醒来的时候订票网站出票的时间已经过了。没抢到火车票,就意味着今年春节回家要买黄牛票或者坐飞机,二者对于经济拮据的她无疑都是巨大的负担,或者春节不回家?或者今年春节也不回家?
一边心算这次春节如果回家的经济成本,一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她还不能睡,一个小时内还要赶到一个商场里准备一个公司的新品展销活动,在展厅前台负责招待顾客。朋友临时介绍的一个兼职,知道她需要钱,因为房东说春节回来要涨房租。出门前又刷新了几下售票网站。
哦还有精神成本,往地铁站去的路上她想,毕业都有半年了,工作还没有着落,春节回家肯定要被家人还有亲戚说的吧,精神压力要比经济压力大。靠着上学到现在四处跑剧组以及目前一个淘宝客服的工作,勉强维持生活在首都的花费。同学朋友们在大学毕业前都签好了工作,那些工作顺意的今年正好回家汇报,不管家里亲朋好友怎么夸工作好有出息,就一直谦虚摆手坚持说:哪有,就那样,围城,不好说。有笑容但要收敛,自己做出苦乐自知的表情,但别人一眼就能感受到自己在首都生活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只要自己步履不停,父母只消在家里享福盼孙睥睨邻里即可。
她脑子里有了这个画面,已经在想如何恰到好处地表演出来,一想到晚上的一个剧组试镜,她有点跃跃欲试,想把刚刚想到的这些表演出来,这种微妙的生活细节,大家应该会喜欢,虽然她要面试的镜头或许和这些并没有关系。但是她实在太困了,脸上都是疲倦。这倒不用演了,她知道自己如果春节回家,也会是一脸疲倦。
上了地铁,早高峰,想坐下来打盹儿甚至站着靠在扶手或者地铁门上闭眼眯一会儿的机会也没有了。她包里有一些到商场之后要用的道具,纸扎胶粘,要小心在身前护着,所以她也不敢放松警惕,还要小心地铁启动和停下之后,拥挤的乘客向她惯性靠过来的力量。本来首都高峰期地铁车厢的密度,她完全可以放松下来闭眼睡觉,像太平洋里的沙丁鱼群或者亚马逊河泛滥时掠过河面整体搬迁的蚁群。一只装死的偷懒睡觉的沙丁鱼或者一只像是睡着其实真的死掉的蚂蚁或者一个首都千百万通勤族中困得睡着的她,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一只在风暴一样旋转的沙丁鱼群中偷懒睡觉的沙丁鱼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来,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如果那只沙丁鱼很困,和她一样,它应该会很开心,可是鱼开心起来不会有任何表情。如何表演一只睡着的但是非常开心的沙丁鱼,就像她现在这样?她想到今晚要面临的试镜机会,又兴奋和期待起来。开始在脑子里构思如何演一条沙丁鱼或者一只蚂蚁,不会有人注意到,像是影视剧里两军交战时候的一个小兵,导演除了要求你不许笑之外,还会有其他要求么?因为没人会注意到你的不是么。
但这些胡思乱想并没有将她从要入睡的深渊中打捞回来,她实在太困了,像是踩在流沙的边缘,四处的攀爬蹬塌不但是徒劳,反而更添恐惧,不如放弃了之,直接堕入无边的黑暗睡眠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所以频繁往来一个边界,像在一个天平上,在早班的地铁中,保持在天平中央即是最好。她无法解释自己的状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睡着,像是中学时候课堂上或者早自习读书,困极了但又怕老师发现,自以为自己在全力伪装奋力抵抗同时还对自己的两难心生体谅,但同学和老师早就看到你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了。
下了地铁进了商场买了咖啡开始工作,本来以为中间会有间隙眯眼补充下睡眠,但工作强度和要求显然要比预想的大,午饭时间还要负责给全组的人订盒饭,一天下来只有在卫生间里有闭眼的机会,但周末的商场里女性卫生间里一直排长队,她又怎么好意思,坐在马桶上的时候闭了眼睛,整个身体塌陷下去的感觉,像已经被水冲了下去。
下了班收拾东西,跑到地铁站开始往剧组方向赶。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公司同事说想请她吃饭,谢谢她昨天替自己上了一晚上的夜班。她说不客气,不用的。同事说必须的,你已经白天上了一天班了,夜里还又接着,连轴转啊。她说我马上地铁了,回头说啊,真不用,我本来也想多赚…地铁启动,信号断了。她和同事都在做淘宝客服,公司代理几个厂牌的淘宝店铺,昨天是全网的促销活动,24小时客服在线,她白天的班,带上加班的时间,到晚上八点,但同事因事请假,问她能不能帮自己顶上,她就连续在工位上坐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然后累熏熏(这是她自己用公交车上的感受生造出来的词。即使如此,她还在为晚上要到来的试镜兴奋,并且自己给自己出了一套题,如何表演一个不存在的状态)坐早班车回家。
她太喜欢表演了,不然也不会读书的时候一直跑到那个学校艺术学院表演系听课,毕业前后也根本不找自己专业的实习工作,一直尝试各种剧组,各种角色都可以。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而且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主角机会,很可能让自己的经济不再拮据生活不再窘迫春节可以顺利回家。
去剧组的地铁上困意减轻不少,可能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或者她现在处在一个兴奋的状态,困意被搁置脑后。这种脑后不是象征意义上的,她实实在在能感受到她在努力追踪一团黑漆漆的在大脑中游走的困意,几番不懈的较量之后,才将其驯服,像是驾驭一匹野马一样,小心翼翼将其引至脑后,马骥,困意此时蜷缩,撤退,隐匿至此。她不放心,像是宵禁时的巡警,又在自己的脑袋中打开手电寻找不守规矩的睡意。在化妆间准备的过程中,不厌其烦地巡查,大喇叭广播,对于敌人对于困意,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己了断,要么老实呆在脑后不要出来。她承诺,如果选择后者,今晚会加倍补偿,在枕头上给它一个彻夜的交待。
可她太困了,困意如此了解她,所以不断地尝试,不断地伪装,用尽各种计倆手段,战略目标很简单,坚持就是胜利,不投降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脑后游击队一样,不断骚扰她的神经。
试镜的题目出来了,扮演一个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她想被王子的亲吻的睡美人多幸福啊。如果不被王子吻醒就更幸福了。
轮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过去的几十个小时第一次如此放松地躺下来闭上眼睛,她的身体蔓延开来,无所不包,此身即宇宙,又像是躺在一台时光机上边,可以轻易操纵这种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台词和醒来前后的表情都已经暗中练习过,她把握很大。导演喊action之后,男演员扮演的王子赶到。
她睡得如此动人,王子说,然后俯身亲吻。